斩猫

【茨酒】归

没错我也是被官方疑似使用的退治梗激到爆肝的

怒写三天,写得又痛苦又开心。我果然还是喜欢酒吞!我果然还是喜欢茨酒!!

微博上说了酒吞的衣服一直遮着脖子是为了遮住伤疤,这个脑洞我十分喜欢,就用在了文里。对提出这个脑洞的所有人表示感谢【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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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从梦中惊醒时,酒吞童子忽然记起,他是认识八百比丘尼的。

  他仅仅是意识到了自己认识对方,恍惚间却并不记得两人是何时见过面、见了面又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的记忆这些年来总是这般分散琐碎,偶尔堆叠成型,轻轻一碰却又土崩瓦解。在梦里,他还未曾想起自己见过她,甚至没想起她是何人,而他自己则仍是少年,君临天下,倨傲四方。他路过凤凰林,偶遇姿色娇艳的女子,明明这般貌美,衣着服饰却莫名让自己心生憎恶。他看向她,在她身上嗅到了不属于人类的气味;腐朽的、沉积的臭味。

  她是长生不老的怪物,曾周游各国,此时认出他是谁,便向他行礼。能在此处遇见鬼王,便是有缘,容妾身替鬼王大人算上一卦如何。酒吞想起来,在梦里她是这么说的,而他面带讥笑,嗤之以鼻。

  哪来的什么缘,我才没那种东西。佛渡有缘人,可不渡我。

  他似是喝醉,吐出的话语毫不相干。僧尼沉甸甸的长发乌黑肃穆,禅杖在山林间的风中叮铃作响,他抱着双臂,双足赤////裸,背后背着他的葫芦,烈火般的长发恣意纷飞。彼时他虽年轻却已然心神坚定,世间万物早已不能撼动他分毫。尔后,八百比丘尼抬起眼来。

  她在梦中最后说了什么,他便大骇惊醒。酒吞鲜少感到惊骇,此时却被突如其来的惶恐击中。他陡然睁开眼,深夜的月光明亮到灼目,周遭的树影相互交叠,串连成庞大的一片,鬼魅一般飒飒舞动。他坐起来,下意识地去摸酒葫芦,却摸到自己身上一层冰冷的汗。

  他想起来了。百年之前与他有着一面之缘的八百比丘尼,曾一字一顿慢慢对他说,自今日起七日之内,汝必遭大劫。

 

 

  京都之灾和平解决,他们一群大妖便被安倍晴明邀去了府上。阴阳师收了一干妖怪作式神,院落内虽说一直荒草萋萋,此时倒也热闹了起来,他在那里摆了酒宴,权当是对出手相助的妖怪们的答谢。

  酒吞本不想去。他近日来愈发懒散,除了喝酒之外的事一概都不想干,再加上之前在这个阴阳师面前哭得跟三岁小孩儿一样,想到自己当时的蠢相他就一阵恶寒,更别提和看到这蠢相的人类相见了。但旋即他又想到自己要是去了,正好也能问问红叶的事,便还是磨磨蹭蹭地动了身。

  他不管走到哪儿都总是有个谁要跟着。请帖是茨木童子先收到后才交给他的,收到请帖后银发大妖一直脸色不太好看,酒吞起初还以为他还在因为红叶闹别扭,眼见他一直盯着那薄薄的一封信像是要用眼神把它烧出洞来,嘴里还一直碎碎念个没完,平日的烦人劲儿又上来了,就说:“你要是不想去,就给本大爷留这儿算了。”

  “那怎么成!”茨木噌地就跳起来,脑袋差点撞着酒吞的下巴,酒吞赶紧退了一步,“我怎么能让挚友一个人单独行动——”

  “单独行动又怎么了,我还能走丢了不成。”
  “——不,不行!我茨木童子今生今世都是要紧随挚友左右的,挚友要去阴阳师那里,那我也去!”

  “你烦死了。那你就别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盯着请帖看啊。”

  茨木哎了一声,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虎着脸,酒吞摇摇头。

  “你分明就是不想去。”

  “那倒没有,挚友去我就去。”茨木说,“我就是……不喜欢这信。”

  酒吞没明白他想说什么,茨木动动嘴,眼神不知为何转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不喜欢收信。”

  “那也没辙,人类就有这一套,口头说的都不算,非得写下来。”酒吞背起了葫芦,已经准备动身下山了,回头见茨木难得没有立刻跟上来,而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抬高声音:“我说你来不来,不来我走了!”

  茨木顿时回神,一双金瞳嗖地就亮了,一边大喊着“就来就来挚友等等我!”一边二话不说就黏了上来。

 

  结果到了地方酒吞才意识到来得客人比自己想得要多。他被茨木这么拖了一下,到地方时已经有些迟了,各路大妖早就在席间纷纷坐好,放眼一瞧满眼的熟面孔,都是年轻时喝酒取乐的一群伙伴,鬼王不知为何就觉得有点头疼。这是什么,同学会吗,话说荒川就算了,怎么连阎魔都从地府里出来了,安倍晴明哪来这么大面子?后来又一想这群家伙现在风风光光,当年不都只是些在山里发酒疯的鬼怪妖魔,怕不是听到有酒喝就跑来了,他就叹了口气,葫芦一丢,找了个空余的位置坐下,二话不说就已经要给自己倒酒。

  身边却早递过来一只斟满的杯子来,他侧过头去,瞥见荒川之主抬起的胳膊,河神之王脸上有些似笑非笑:“这么久不见,那小子还跟在你屁股后面转悠啊?”

  酒吞知道他说的是茨木。他毫不客气地接了酒,和当年一样,痛快淋漓地一饮而尽;安倍晴明看着斯斯文文的,倒确实是备了好酒。他心情好了起来,咧开嘴:“我倒是想赶他走呢,那也得我能把他赶走了才行啊。”

  荒川毫不掩饰地发出嘲笑,酒吞哗啦啦又给自己添上一杯:“到头来被他撵着跑的倒成了我了。”

  “你也有今天,真是糟蹋了堂堂万鬼之王的名号。”

  “你这条鱼少给老子多啰嗦,快滚回你的小水沟里去。”

  荒川和他是老相识,自然不会把这话往心里去。他仍是那河中的打扮,施施然也给自己满上酒,片刻间威严的女声就已经插了进来——她刚刚扯着她家判官喝了一通,长发的严肃青年被窘得满脸通红,全无半点平日的严苛本分,这会儿终于被放开,慌忙逃到一边自我冷静去了。

  “他这么转悠不是办法,你总该给他个答复。”

  酒吞懒洋洋地呷了口杯子边没回答她:“和下属感情不错啊?”

  阎魔呵呵一笑:“那家伙,有趣是真有趣。”

  荒川靠在边上冲着她摇头:“你自己不也就是在玩玩而已。”

  “谁说我在玩儿了,”地府统治者显然已经喝了不少,面颊上稍稍泛出一点红色来。人类的酒不至于醉了他们这等妖怪,但晴明不知从哪儿弄来了神酒,这人确实有两下子。阎魔用手背拍拍脸颊,“我可是认真的。”

  她乐于见到故友,平日高高在上的模样也放下几分,尽管转瞬即逝,举手投足之间还是流露出几丝少女时期才有的娇憨来。酒吞看她这样,如同梦回当初,他赶紧把酒再次一口喝干,压下心里的一丝震颤:“你可别喝多了,在下属面前失了威信。”

  “不劳费心。”阎魔傲然回答,脸上却仍带着微笑。“还能这么坐一起喝酒真是难得。怕是有几百年没这么快活了。”

  荒川也和那时一样,喝酒也是慢慢地喝,这架势酒吞从来看不惯,这么喝酒有什么乐趣?他晃了晃杯子:“少说四五百年。”

  “你俩如今都不是自由身,”酒吞说,“总归是被限制住了。可不像我。”

  两人听了这话便都扭头他,酒吞也不理会,抬了眼扫视四周找茨木在哪里,看到了意料之中的场景后便习惯性地扶住额头。

  “大天狗那傻子又在和茨木争个什么劲儿啊。”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希望自己别在场,好逃过这羞耻的场景,然而是他自己说要来的,这会儿也没法溜走。于是酒吞只能坐在那里,听着不远处两只大妖此起彼伏地将“黑晴明大人才是最厉害的!”“不!吾友酒吞童子才是最厉害的!”这两句话翻出千百个花样说个没完。

  茨木跟大天狗就因为这事儿一直互相不对付。论年纪,茨木是他们当中最小的那个,酒吞在的时候,他还会勉强在阎魔荒川面前收敛一点,而真当他说出“吾友酒吞童子天下无敌!”这种话时,其他二人也会习以为常地忽略。唯独大天狗在跟了黑晴明后对这事寸步不让,因为他认为只有能够实现他心中大义的黑晴明大人才是最厉害的,导致他和茨木每次见了面都要吵架。

  “这世上最强大的是吾友酒吞童子!”茨木那只格外巨大的左手挥动着,“他的优点我能说三天三夜!”

  “这世上最强大的明明是黑晴明大人!”大天狗不甘示弱,肋下双翼因为情绪激动抖动不停,“他的优点我也能说三天三夜!”

  阎魔和荒川都用杯子掩住嘴拼命忍着笑,酒吞仰天长叹:这什么可怕的公开处刑啊,黑晴明不在场也太幸福了。

  他俩吵架纯属犯傻,没有人会当真,只是动静太大了。茨木一说起酒吞的事来嗓门就高,又喋喋不休聒噪到了极点,大天狗虽然没他嗓门高,但他一激动翅膀就扑扇得厉害,漆黑的鸟毛飞得到处都是,惹得坐得离他俩最近的妖刀姬一个劲地打喷嚏。席间除了阎魔荒川外也有和酒吞比较熟的,围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戏,酒吞明显感觉到好几波意味深长的视线朝自己投来,便干脆往鬼葫芦上一靠,捉了一只晴明院子里的猫捞进怀中闭眼装死:本大爷有酒喝心情好,不和这两个二货计较。

  那头吵得没完,坐在酒吞对面的青行灯一边听着取乐,一边撩起了长发,细细地挑了簪子簪住,还偏着头呢就往他们这儿插话:“真是吵人得紧,这都多少年了。”

  “他哪次不这样。”

  “怎的,你不管了?”

  酒吞挠着猫下巴眼都不睁:“我倒是想管呢,你看我管得了吗。”他要是能管早就管了,倒是让茨木听他说话啊。

  青行灯明显也喝了不少,荧蓝的长发散开了些,她一缕一缕慢慢拢了:“那你可着实是大不如从前了,现在连茨木都管不了了。”

  她说的是玩笑话,酒吞却明白这也是事实。“就你话多。”他嘟囔了一声,终是睁开了眼来,直直地望向天空。视线习惯了太阳下泛着金红的黑暗,此时突然直面阳光,仿佛是要盲了般,双眼在一瞬间感到了刺痛。

  “……以前的事,可不都是以前了么。”

  他抽出枕在脑袋下的那只手臂,朝着湛蓝的天空伸直了,就连指尖也绷紧,然后屈起,手指慢慢抚上喉部一直包裹着战甲的位置。在头顶上方的某侧,荒川对他这种行为再次发出了嘲笑,但酒吞难得没有理会他。

  他知道上方那碧蓝的晴空他是见过的。他并不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他只是曾经一度远离。

 

 

  他刚醒来时还什么都不记得。荒川阎魔,大天狗青行灯,这些故人他一概不识,事实上他脑子里空白一片,就连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都想不清。大脑迟钝得厉害,像是和身体分了家,他下意识地深深吸气,嗅到了湿润的水的气味,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河边。他往潮湿的河滩挪了挪,低下头来,借着摇曳的倒影,望见自己披散的鲜红色长发,犹如火焰浸在水中。于是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名字:酒吞童子,你是酒吞童子。他凑近了些,长发垂落在脸颊两侧,他伸手拨开,在那破碎的涟漪之中辨认出自己的容貌。然后他抬起下巴,在绷直的颈处看到一道丑陋的伤疤,鲜明地环绕着咽喉。

   痛楚就在这一刻突然袭来。他在瞬间被击倒,痛楚沸腾了,他的手猛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尖利的鬼爪刺破了颈部青白的皮肤,新鲜的血喷涌流淌,甘美的气息激起妖怪的本能的渴望,但紧接着又被激烈的疼痛压垮。他吸入的空气卡在喉间可怖地咯咯作响,站在河边却宛如沉入水底,艳紫的双瞳因为窒息而竭力睁大。什么东西把他的颈部截断了,他试图吸进空气,空气却立刻从断面处漏出,无论他再怎么徒劳地大口呼吸也无济于事——他的肺因缺氧而呻吟。他无法呼吸。他要死了。

  酒吞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否该有求生欲。他要斗争着活下去吗?还是就这样再度死去?他在氧气的耗尽中仰起头来,头顶树影盘旋,远方传来飞鸟凄凉的悲啼;他出现了幻觉,看到自己的颈部喷溅出了血,仿佛他腹内长出了开满殷红花朵的树。四周尸横遍野,刀光冷冽入骨。他的头滚落下来。

  ——自今日起七日之内,汝必遭大劫。

  这便是你的选择。

  直至日后他才明白,自重生的那一刻起,他的记忆便已然开始复苏,尽管那时他尚未知晓真切,仅仅是在剧烈的痛苦中迷茫挣扎。但身后突然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夹杂了凌厉的瘴气,酒吞瞬间回过身来,看到了自清醒后遇到的第一个身影。他的银发在周身披挂着的残破甲胄后飘拂,额上生出血红的角,诡谲的妖纹蔓延至双颊,一边的袖管空空荡荡。

  茨木怔怔地望着他。然后他单膝着地,直直地朝他跪了下去。

 

  有多少个日夜,他便是在那颈部的幻痛中度过。每痛一次,他的记忆就完整一分,在无数次在疼痛中从梦里惊醒后,他终于明白,那原先以为是幻觉的场景,其实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残损的画卷日益完整,他慢慢地、慢慢地回想起了一切。譬如他的大江山,他曾站在那狂风凛冽的山巅笑傲众生,又譬如身边这个大呼小叫一口一个挚友的大妖怪,当年也是这般站在他身侧。群山之上号角骤响,普天之下万鬼来朝。

  吾乃鬼王酒吞童子。此间天下,何人不识吾之大名!

  他披了新的衣裳时忽然想起这句话,便忍不住发出嗤笑,惹得边上一直绕着他打转的茨木直盯着他看。“你看什么。”酒吞懒懒地系好了肩甲,不动声色地转过身,背着他调整了一下领子,遮住了脖子上的伤疤。

  “……这衣服不好看,”茨木梗了半天开口,“配不上挚友。”

  “你好啰嗦。什么好看不好看,你是女妖不成。”而且上半身露了这么大半截,这算哪门子衣服。他用眼角瞥了下茨木,后者在那儿一个劲地摇头。

  “可太简陋了些,挚友身为鬼王可不该穿这么简陋的衣服,这若是放在从前——”

  他蓦地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一般,顿时住了嘴,颇有些紧张地盯着酒吞,但酒吞只当自己没听见。茨木总是这样,成天叽叽喳喳胡乱吹嘘自己过去多么强大的也是他,小心翼翼不敢在自己面前提到过去的也是他,只叫人觉得好笑。他便故意侧了身,一手捞了自己披散着的红发高高束起,露出散了几缕发丝的光洁后颈,余光瞧着茨木看自己这番动作看得眼都直了,便终于忍不住翘起嘴角。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如今的自己,身边也只剩下茨木一个人了。

  所以,什么鬼王什么名号,是人是妖,到底都敌不过命。酒吞童子,你都死过一次了,这下总该看清了。

  你的大江山,你的国,可都不在了啊。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酒过三巡,就连刚刚毫无意义的争执也停了。源博雅吹起了他的笛子,清幽的乐声环绕了整个院落,终于是让一群妖怪安静了下来,当然也是因为都喝得有些东倒西歪的缘故。

  猫从酒吞手中跳出去,一溜烟地跑得没了影,他打了个哈欠。

  “你指什么?”

  荒川和阎魔都默不作声地瞧着他,酒吞哼了哼,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晃着重新靠在酒葫芦上。

  “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我其实已经把过去的事情、被斩首的事情全都想起来了?有意思吗。”他口气漫不经心,仿佛这事不值一提,“告诉了他,他想要的就能回来了吗。”

  他已经有些醉意朦胧,惺忪地掀着眼皮看着两个熟识的友人,终是觉得没趣地摇摇头。

  “你们也老听着他吵吵嚷嚷地喊些什么。想不起来的时候只是觉得烦,也就罢了,现在想起来了,才知道他究竟是想要什么。”他胡乱一指茨木不远处的背影,“这小子,是要过去的我回来。”

  他想起一脸信誓旦旦的茨木。他说吾友,现在只是暂时的,以后你的力量一定会恢复,当年的鬼王酒吞童子一定会归来。他说到时候,你还称霸这大江山,我茨木童子也还是你手底下最得力的鬼将,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那日他说这话时,恰逢他们云游路过摄津,他吐出最后一句话的瞬间,酒吞喉间的伤疤忽然大痛,当即一身冷汗,差点跌坐在地。忍痛环顾四周时,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茨木的地方。

  那时自己是王,而茨木不过是被自己打得头破血流的小鬼,满是鲜血的脸稚气未脱,杂糅了动物般的残忍和杀意。他是被丢弃的、年幼的鬼之子,舔血化妖,流落四方。酒吞收留了他,他说你本事不错,要不到本大爷手下办事,本大爷不会亏待你。而茨木被他揍得心服口服欣然同意,他单膝跪地,左臂低垂,右手贴着胸口。

  ——自今日起,吾便发誓效命于鬼王左右,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于是最后一块碎片也这般合拢了来,剧痛之下酒吞的记忆终于彻底恢复,他想起了茨木是谁,也想起了自己是谁。他是万鬼之王酒吞童子,统领那大江山几百年,退治之战中饮下毒酒,被斩于源赖光刀下。

  他的左手轻颤微曲。妖力盘旋其间,不敌当年十之一二。

  是了,便是如此的。喝了那酒之后,老子可不就是落得这般田地了吗。

  茨木的声音恍惚间似已离他远去。酒吞站在他面前,记忆洪流汩汩倒灌,他咬牙立在中央,咆哮而来的往昔几近将他撕裂。

  “我又不是傻子……他茨木童子是要过去的那个我回来,那个和你们一起喝酒的我,鼎盛中的我,那个站在大江山山顶俯瞰万鬼的王。他老觉得我只要能想起过去的事,力量也就能恢复,但实际上呢?”

  他摇头,手指缓缓捏紧了酒杯。 

  “就算想起来了,我这力量也回不来……这可不是老子说了算的事。”他摊开一只手,再握紧,攥成拳。“已经丢了的东西,回不来的。妖力也好,过去的日子也好,都回不来的。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我比他多活了这么多年,还死了一次,可不是什么都看不清的。这世道就是这样,本大爷命该如此,本大爷不在意。但他想不明白,也不愿接受这一现实。

  “所以,告诉他有什么意义?让他比现在更加满怀希望吗?”他吐出一口气,声音渐渐冷下去。“没有意义。他想要的,我给不了。不光是现在给不了,可能这一辈子,我都给不了了。”

  他只有醉酒的时候,言语之间,才会透出这般隐隐的悲凉来。酒是挡箭牌。喝了酒后做了任何事,都可以借口说是喝醉了。那些平日藏匿的一切,埋在体内日趋腐烂,死了、臭了,烂在血里,成了自身都看不透的隐疾,唯有喝了酒后才能释放出来,因而酒治百病。他虽言辞忧伤,却又正喝到兴起,兴致勃勃地解了发辫,火红的长发哗地流泻至腰间,乱糟糟地掩着满面醴红的醉态。他从来俊美,喝醉之后,性情中或狂放或孤寂,全都放肆宣泄而出,气度颓废至极,却又艳//////情无比,一时间竟是愈发不可方物。

  当然了,真要说起来,这一切怕也是本大爷自作自受。

  他乐到深处,痛饮一杯后突然放声大笑。冰凉的酒液溢出大半,顺着下巴流过脖子滴落在胸口。伤疤顷刻间剧痛难忍,他昏昏然睁大双眼,只觉得周遭万物皆被烈火吞尽,血海汹涌咆哮,他过去所有的一切漫天成灰。

  “……我看你啊,”荒川见怪不怪地摇摇头,“怕不是早就被那小子套牢了。”

  “我要你多嘴,”酒吞挂着笑容颠颠地拢过散乱的长发,“这是本大爷自己的选择。”

 

 

  是吾来晚了。那日他跪在他眼前,声音里稀里哗啦,散了一地彻骨的痛。挚友啊,是吾来晚了!

  茨木像他们当年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单膝跪地,左臂仍是低垂,却已经没了贴在胸口的右手。酒吞想到当时情形,自己分明是不认识他的,却被那声线中的悲戚攫住身心。他低头看他,茨木也恰好抬起头来,他看到他的眼,漆黑之中绽出灼灼粲金,泪水从中簌簌滚落下来。

  那是他唯一一次看到茨木这样凄惨大哭。

  他的记忆在疼痛和噩梦中恢复,渐渐的也能感知出自己的妖力,比起茨木来已经消退得所剩无几。白发大妖时值盛年,瘴气大开时凶猛得铺天盖地,眼神一动便能吓得一众小妖屁滚尿流。他一边追着酒吞嚷嚷着让他和自己交手,一边又对一切或有或无的威胁反应激烈,酒吞被他这奇特的保护欲弄得哭笑不得,也给折腾得烦不胜烦。本大爷有这么弱,还需要你保护吗。在茨木尾巴一样跟在自己身后时酒吞这么说,一边抬了葫芦威慑般地撵他。去,去,离本大爷远点,别老来烦我。

  你还如此强盛,别老绊在我身边。

  但茨木不为所动。他杵在原地直面大张的葫芦口,脸上发狠地带着坚定,酒吞的胳膊顿了一下。吾不会再离开挚友一步了。随后他听到他低声这么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离开一步了。

  我会来不及赶回来的。他说。会来不及的。

  他金色的虹膜轻轻颤动,酒吞差点以为他又要哭,赶紧挥挥手打断他。行行行,那你呆这儿吧,闭上嘴。茨木便立刻高兴起来,变脸快得酒吞几乎怀疑他是故意的。他重新把葫芦甩在了身后,理都不理他抬脚就走,任凭对方跟了上来。

 

  “可他不曾来迟过。”酒吞说。稀薄的妖气凝在盛了酒的杯中,如残花落水,“那从不是他的错。”

  第一个知道他记忆恢复的是青行灯。因为只有她还像过去那样四处游走,沿途听了各路精怪传闻,时隔多年又在他这里落脚时,两人便再度把酒言欢,她将那些个故事一一说与了他听。她神思极其敏锐,只消交谈片刻便知晓一切,酒吞咧嘴笑着,也不瞒她,摘了颈处的护甲,把那伤疤给她看。

  “瞧瞧,”他昂着下巴,指腹摩挲着那清晰泛白的痕迹,“佛不渡老子,地狱也不收老子。”

  “你说得倒轻巧,”青行灯对他这狂妄态度不以为然,“你家的白发小子背了你的尸首四处求人时,你可没看到呢。”

  酒吞一时哑然。面容妖冶的女子饮尽剩下的半杯酒,瓷白的手指着他的鼻尖:“你当年这下,可把茨木伤得不轻。他恨自己,恨自己在你出事的时候不在你身边。他上上下下跑了那么多地方,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可算把你弄了回来。你现在装作一无所知,也是够狠心的。”

  “你懂什么,”酒吞漫不经心地把酒壶推给她,看着她熟练地自己倒上一大杯,“茨木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当初要是把他留下来,被砍头的怕是就不止我一个了。”见青行灯挑起眉,他耸耸肩。

  “那小子愣头愣脑的,本事是不小,打起架来却一点脑子不动,就知道蛮干。源赖光那批人又不是吃素的,老子一觉睡醒都能看到他丢了条胳膊,当年要是把他留在身边,那还不知道先掉脑袋的会是谁呢。”

  青行灯颇有些诧异地偏过头来:“没想到你还能这么婆婆妈妈的。”

  “你以为那大江山是随便来个人都能管的?”

  “不,我是说,”她面露微笑,“你倒还能为了谁想这么多。”

  酒吞颇为不屑地拧了眉:“老子又不是铁石心肠。再说,当年信誓旦旦说要给他个归宿的也是老子,这归宿难不成就是被一群人类砍了脑袋?可别丢本大爷的脸了,说出去有辱我大江山鬼王的名声。”

  他喝了口酒。复苏的记忆在脑海中轻盈流动,他晃晃酒杯:“我知道他以为是自己没赶得及,一直为这事儿伤心。伤心便伤心吧,我能不知道他伤心吗?但伤了心总比丢了命强。……之前我便被说了,七日之内必有大劫,怕不是在劫难逃……他还年轻,还强得很,没必要跟我一起渡这一劫。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毕竟不是神佛,只是人类化妖;被尊为鬼王,也不能全权掌控自己的命。年少出家,他便已明白了这一道理。纵使他轻狂如斯,也敌不过大限将至。八百比丘尼说他必遭大劫,这一大劫,他若是渡过了,便在这大江山等着茨木回来。倘若渡不过?那便渡不过吧。我本无缘人,何人能渡我。

  只是,茨木没必要跟着他渡这一劫。这是他的命,只是他的。

  于是那日他披挂整齐接见万鬼朝拜,丢了令箭在鬼将身前。西方有大患,特遣你前去镇压,镇吾之王威,兴吾之天下。他不是寻常打扮,而是身披战甲,墨绿之上金丝绦坠,暴戾的妖气盘绕周身,平日的红发被浸成雪亮的银白。他俯视茨木,后者仍是单膝跪地,仰望他的威仪。他在他眼里看到了那热切的情愫。他领了命,又仍是右手贴了胸口,低下头来。

  ——吾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旧日时光在这一句话中轰然倒转,他们相知百年仍一如初见,只是没想到这话竟也成了诀别。这便是大限之兆吗,抑或仅仅是对我的嘲弄?但鬼王将这一切心绪抛之脑后。他仍是王,他从无所惧。他站在高处大笑出声,望着茨木领命而去。

  你这一去,他想,最好是别回来了。

  他不曾想过茨木竟对他情深如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求他新生。只不过他捡了一条命,却再也找不回昔日之兴盛,当年的大江山也早已尸骨不存。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想要的是回不来的。他望着茨木一旦提起过去就兴致高昂的脸,真相无数次蔓上舌尖,又无数次被他吞下。他们一并云游四方,过段时日就又回大江山歇息,茨木鬼鬼祟祟地自以为瞒住了他,不知是藏了什么东西在山后,酒吞便差遣他去给自己买酒,自己踢开了那锁着的门。

  然后他便在那昏暗的房内看到了自己昔日的战甲,尽管已然残缺不全——曾经浓艳的墨绿悉数褪却,剩了裹尸布一般的苍白,原先金光闪闪的头盔不仅破损不堪,还大片大片地滚了泥血、生了锈——但这一切依旧被茨木小心翼翼地拼接摆好,勉勉强强地勾勒出一两分过往那大江山鬼王的身姿。

  他想起自己苏醒之初,没了右臂的茨木仍朝自己单膝跪地行礼的场景。而在他穿了新的衣服时,他在一旁哼哼唧唧地说,这衣服配不上你,不好看。可他们的天下已经没有了,他不再是王了,茨木也早不是他的鬼将了。

  ——你想要的,我已经给不了了。

  他当然明白茨木远不是这等无情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在自己落魄这么多年还一直留在自己身边。青行灯那日也这么说他,她说茨木是渴望你重临巅峰,可那是他最想要的吗?他当初倾尽一切想把你救回来时,难道就不知道你可能此生再无称王之可能吗?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惜一切要把你救活,那是因为他最想要的不过是你回来而已。他老跟在你屁股后面打转,黏在你身边寸步不离,不就是怕有朝一日再把你丢掉吗。

  他只要你活着。其他的,他其实都不在乎。

  酒吞心说我又不是傻的,这种事我怎能不清楚。他昔日称霸一方,心思何等通透,茨木心里在想什么又基本全都写在了脸上,他连猜都不用猜,对方眼珠一转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是个小鬼罢了。”鬼王纤长的指头捏着酒杯,心满意足地靠在葫芦上,“小鬼而已。感情深,听话,但也贪心。”

  旁人只看出茨木一半的性情,唯有酒吞百年来和他朝夕相伴,知道他骨子里那压不下去的热切渴望:他想要的,一直比现在更多,只不过太过敬慕自己,才乖乖忍着不说出口。但那渴望烧在他的眼里,让酒吞几乎无法和他对视。他一直觉得他是那么棘手,因为他全身心地倾慕于他,却也天真地想要更多,可只要酒吞不允许,他就会一直忍着不越界一步。他从来都对他如此上心,因为顾虑,甚至弄回来那堆废铜烂铁也不敢跟他说。他的恋慕,他的温柔,他的痛苦,他当年的追悔莫及,酒吞全都知道。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对他说出真相。

  ——你啊,怕不是早被那小子套牢了。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翘起腿来仰着脸,借了醉意,两眼醺然望着头顶那一隅晴空,是自己曾以为再不会见到的生机勃勃。在自己沉睡之时,那小子又是费了怎样的努力,好让自己有机会再度望见这无限生机的呢。他知道自己恐怕再不复当年之勇,但仅仅是活下去,他倒还是能做到的。

  那便活下去吧,他想。在他眼前,长路漫漫,日光正好,还有个人在一边等着他——如此,他便还能够这样重新走下去。

 

 

(END)


没错,这就是一个吞厨全程发病的产物

写了很多酒吞和别的妖怪的互动,很开心~

感谢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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