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猫

子虚乌有

人生中第一篇原创。不管写的怎么样,能写出来、能迈出这一步,我就已经非常高兴了。当然有人看就更好了。

第一篇是这样的风格。以后说不定会试试别的风格,不管是文风还是结构。



1.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坚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无能为力是人类的常态。不论何时何地,作为人类的我们,有能力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承受自己的无能为力,并在其带给我们的任何不悦、不甘、恼恨或痛楚之中或是快乐或是痛苦地挣扎。

  我并不记得这种思想从何而来,而我也绝非被苦难挫折打磨出的悲观主义者。事实上,我二十岁的生命几乎顺风顺水,虽然没有到了凌驾他人的地步,好歹也是一路青云,普通的小学,全市前五名的初中,高中虽然不可启齿,但最终也把我丢进了地位不错的大学。我家庭美满,父母开明,亲戚和善,家境是刚好能在吃穿之外满足我几乎一切娱乐的水准,在学校里没有受过任何欺凌排挤,相反的,我在班级中最受尊重的团体里安安稳稳地当着其中一员。我无数次条条列举,但一直认为并不存在任何黑暗的现实。

  如果说人的思想来源于自身经历,这话放在我身上就犹如一个完美的悖论。正如我无数次细细琢磨后得出的结论一样,我眼下年轻且短暂的人生,并没有提供任何让我觉得“无能为力”的苦楚阴霾。饶是如此,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却坚定了这个信念:无能为力是人类的常态。这种格外坚定的信念令我迷惑,但还没费解到令我寝食难安的地步。所以,今年二十岁的我,也依旧和以前一样,过着普通人寻常又时不时阳光明媚的日子,当着第一梯队的垫底成员,注视着拔尖者苦苦奋斗,又维持着自己眼下的一切地位心安理得。

  然后,我终于想起来了。唯一令我无能为力的一句打击,是十岁时别人对我说的话。

  “你根本不适合做一个写作者。”

 

  

2.

  你们都清楚吧,不管是在初中高中还是大学,总有那种引人注目的女生。

  以美貌获得的名气和地位,私底下最令某些人不齿,却也最令其无可奈何,何况眼下通常这类女生也包含了多才多艺的要素,通常擅长的都是美术舞蹈一类,当然也有文史哲之中的佼佼者,学术与美貌同样地出类拔萃,被奉为校园女神就是很正常的事。每个学校都有几个这样的女生,形成一个寻常公众所习惯于构建的团体:或是高傲冷漠拒人于千里,或是尖酸刻薄以看他人出丑为乐。但事实上由于受害者与旁观者的心态不尽相同,没人知道这类偏见有几分是事实,又有几分仅仅是想象。

  那时候我因为写作在全校出名,靠着写作在文学社里跟着指导老师和大三的社长混着一官半职。我所出名的原因是,我擅长写他人。有很多同学来找我,他们对我说:“把我写进小说里吧。”而我通常悉数答应,然后把他们安排在不同时段不同背景不同风格不同结局的小说里。

  首先我必须要说明的是,无论如何,我热爱写作。各种通俗的意义上来说,写作是我最好的伴侣,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它使我与众不同。

  没错,即便是二十岁的今天,我也和十三四岁的少年一样,热切地渴望自己与他人不同,渴望自身的独一无二。有很多事可以使一个人独一无二,只是长大后我越发懒惰,除了写作,我不再试图做出其他选择。

  第二点。如果你也是写作者,你就会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的我,只能是个旁观者。我所需要建立的一切故事情节,都必须基于他们的倾诉。然后你还应该知道,在这种倾诉中,痛苦占了绝大多数。

  我惊骇于他人谈论到与自己相关的写作时,对自身痛苦的重视。童年阴影、父母离异、血缘疏远、校园欺凌、缺陷歧视、友人背叛,乃至挚爱宠物的死,等等一些你可以想到的所有的无妄之灾。当我对他们说:“那么,来谈谈你自己吧。”的时候,所有人下一秒开口诉说的,毫无例外,都是他们的痛苦。一切,一切的痛苦。我原本只是个用文字打发时间的写作者,却不知不觉被拖拽着记录下他们的痛苦,旁观着他们像妓翥女在客人面前脱去衣物那样将自己封存的过去宽衣解带,把他们最为深重悲哀的记忆赤裸着推到我的眼前。

  或许人们对写作者有所误解,认为他们只对他人的痛苦感兴趣。可事实上,对痛苦最感兴趣的恰恰是读者本人。读者最感兴趣的就是人物的痛苦,对快乐却早已习惯性地视而不见。他们对痛苦的趋之若鹜,就如同飞蛾的趋光性,迷恋、爱慕、如痴如狂,这令我很早就产生了质疑:人类真的是天性中趋向于光明与快乐吗?如果是,那为什么那么多人沉溺在自己和他人的痛苦无法自拔?

  而身为这些苦难的记录者,我的最后一点也必须要说:我认为一切常见的痛苦都很无趣。如果我将这种态度表达出来,多半会被人、尤其是受害者斥责为恶劣和冷酷。但事实上,他们所经受的痛苦,是我无法切身体会到的。因此我颇为傲慢地认为,要求我对我无法真正感受到的痛苦抱有同情,是对我自身感情的一种压迫。毕竟,如果没有真正经历过,就不可能真正感受到。

  这就是为什么我将大部分隔阂之下产生的同情心视为毫无意义的自我膨胀。在我们自身无法真正经受他人的痛苦的时候,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宣称自己理解那种痛苦,又是谁赋予我们同情他人的权力的呢。

  明明事实上,我对他人的痛苦,基本是无能为力的。

  

  说远了。总之,她来找我的时候,我还是这么一个把这些痛苦视为无趣的、冷漠又自私的旁观者。当然,这种事没人知道。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每天在这种大量的无趣之中无所事事,然后,她就出现了。

  她就是标准的我上述所说的,凭借美貌和优秀闻名于全校的那种常见的女生。我第一次见到她是路过校长室的时候,她站在栗色木头地板上,也是这样垂着头,露出雪白的后颈和乌黑的碎发,那羞怯的高雅、那副天真地引颈受戮的模样,无不过于常见,以至于让我对她丝毫提不起兴趣。可如今她来找我了,这么一个在学校里因为美丽而显赫的少女,此时正站在我的面前,而落在我身上的,则是她皎洁面庞上,那双玻璃似的大眼睛里辐射出的、柳絮一般的视线。

  ……虚荣心作祟,我兴趣来了。

  “我是想成为小说中的人物,才来到您这里的。”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说罢,她匆匆怯怯地朝我弯了腰,低下头来露出额角的碎发,同时伸手在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巧克力来,放在掌心里递到我眼前。巧克力被捂热融化,湿软甜腻的一滩泥泞从锡纸的缝隙里争先恐后挤出,黏糊糊地蜷曲在她的掌纹上。我复又抬起眼来看她,她的眼睛也是潮湿的。

  如果巧克力是用来贿赂我的,这狼狈的模样未免太没诚意,但也有故作仓惶的可能,因为局促令人显得更加纯洁,而面对他人时人人都不可避免地演戏,只是她的五官如此之美,本无需这般做作的三流演技。我花了五秒钟的时间凝视她端庄的脸,欣赏着那细腻无暇的花瓣面庞,明亮的黑色眼睛和鼻梁之间优雅的沟壑,她的长发则像煤炭一样饱含黑而浓烈的热度,厚而肃穆地搭在圆润的肩膀上。她的美符合赏心悦目的日常标准,多一份或少一分都是常见的异端,但正是因为这平庸的美丽,反而使她变得可爱起来;现在人人都特殊,平庸已经不常见了。我把笔的末端咬进嘴里。

  “那你想要怎样的小说呢?怎样的我都会尽力。”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不得不说被漂亮的女生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很受用,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被这么漂亮的女生认真看着,然而紧接着她说:“什么样的都好,只要和您一起在小说里,都可以。”

  

 

3.

  正如我所说的,我擅长写他人。不同性格,不同身份,不同意愿或渴求,只要他们想,我基本都能做到。他人给予我的能量无穷无尽,供我熊熊燃烧。

  但我从不写我自己。

  因为我自身从没什么可写的。除开写作,我所拥有的,只是和任何人一样寻常的幸福生活。那大众化的路线轨迹,毫无意外和变革,根本不是作为小说的素材。

  换句话说,我没有痛苦。

  这话当然不尽真切,只要是人就会有痛苦,并不可能总是一辈子快快乐乐。但比起他人的痛苦来,我的那点痛苦实在不算什么:没有父母离异,没有同学白眼,没有失恋割腕,没有死去后腐烂的宠物猫的尸体带给我的精神创伤,我的痛苦可以称之为痛苦吗?如果有科学家可以把人内心的痛苦分级,我的大概就是最底层,我的痛苦甚至都有可能是他人的快乐……

  我为难地用笔搔搔头:“这个不行,我从来不写自己的。”

  “为什么?”

  “因为……不为什么啊,就是不会写嘛。我又没什么好写的。”

  她有些困惑:“可是,如果自己没什么好写的,那您为什么会写作呢?”

  

  她的话又让我想起了我唯一的痛苦。那是我生命中仅有的一次惨痛打击,在我热切地开始写作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你根本不适合做一个写作者。

  那时候的我还小,约莫是十岁吧,如今间隔大于七年,记忆早已随着全身细胞更新换代,完全离我而去后碎裂死亡或遥远纷飞,只留一个崭新的二十岁的我,脊背和刚买回来还没拆封的衬衫一样,被一股莫名而来的热切浆的笔挺,全身散发着意气风发的塑料味。十岁时我则和任何同龄人一样自大自狂,事实上不过是尽自己所能证明自己的年少无知,只是我开明的父母把这种无知当做小孩子值得鼓励的劲头,即便看穿我的幼稚也不点破,反倒引以为傲,于是我更狂妄了。小时候我在学校里是长于作文的代表人物,那年刚刚开发出“写作热情”,和父亲单位的同事一同出游,这件事便被看小孩子热闹的大人当做优点反复夸奖,我沾沾自喜,盲目地相信自己在写作这事上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日后定能成为举世闻名的大文豪。

  现在想来幼时对自我衡量的匮乏既不该鼓励,也不该横加指责,只是出游当天的午后大人孩子一起坐在漫山遍野的梅花树下野餐,同行的一个人突然跟我说:“其实你根本不适合做一个写作者。”

  ……你可以想象在我幼稚简单的脑子理解了这句话后,它对我的打击。打击甚至使我忘却了愤怒,我说:“为什么?”

  她说:“因为你不痛苦。”

  在我的记忆中,她是年过三十的女性,穿着优雅的白色套装,神色温和,体态典雅,冲我扔下这句话的时候却毫不留情,在如今的我看来,那依旧是一种冷酷的劲头,面对一个无知无畏的小孩子刚刚被激发的热情,以成年人才有的冷静理智地点明:你不适合写作,因为你不痛苦。

  那是我第一次被痛苦的重要性所震撼:痛苦竟如此不可或缺,由于缺乏了必要的痛苦,甚至连文字都将我舍弃……在日后反复的尝试中我意识到事实或许当真如此,没有痛苦的我乏善可陈,寥寥数语即可带过,苍白无力,甚至成不了配角。这种打击带给我的痛苦倒是分明的,但并不足以支撑起虚构作品。于是在多次徒劳地挣扎后,我终于放弃了自己,转而去关注他人。

  而事实证明,他人的痛苦无处不在。人人都那么痛苦,可在被他人的痛苦吸引时,人人又仿佛都很快乐……

  ……

  现如今我已经不清楚我这么多年来持续的写作,有多少是出于对当年那句话的反抗,因为成为作家是我毕生的梦想却不是我的理想,严格来说我并不指望靠写作养活自己,于是直到二十岁我也对出版作品一无所知,目前来说写作是单纯的事。出于爱,出于悲哀,出于困惑,出于喜乐,我将写作持续下去。

  我和她第一次约谈是在学校附近的甜品店,我想AA,但她说她请客:她依旧没有放弃将我加入她存在小说之中,这让我觉得有趣而棘手,我很少见到对写作者那么感兴趣的人,她与众不同的意愿让我喜爱她,但紧接着我又意识到,我喜爱的只不过是自己被关注着的感觉。

  “您真的不愿意成为小说人物吗?”

  我一本正经地喝柠檬水:“通常来说,身世比较悲惨的人物,人才气会比较高。”

  她茫然地看着我。

  “你看,不管是什么类型什么性质的作品,大多数受众都会被有着惨痛经历、并因此有着性格缺陷的角色吸引。举个最常见的例子,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又无懈可击的人,如果会在某一刻因为过去的痛苦流露出与寻常的自己所不同的脆弱,基本上就会有一大批倾慕者了。这样的角色放在小说里,通常人气会更高。但是,我是不属于这一类的。因为我没有这样的痛苦经历,所以也完成不了这样的反差,放在小说里估计就是个普通的路人吧。当路人很无趣,所以我一般都不写我自己。”

  她看起来应该是听懂了一点。其实大众一般都能意识到自己对痛苦的倾慕,只是不知原因。即便是我,也无法参透其中的道理。我曾经信奉人类的趋光性,但在如今的我看来,人类的天性并非趋向于光明,而是趋向于黑暗,趋向于数万种痛苦所构建出的深渊。

  这是我在写作中最为困惑的一点。我并不知道自己要花多久去寻求这个答案,因为我至今毫无线索,只能从趋向黑暗与痛苦的人身上,感受到某种朦胧的、共存的东西:那就是自恋。我从叙述者的口吻和神情之中,能看到某种对这种痛苦之中依然存活的自我的恋慕。

  毫无疑问,假设这样的自我存在,他们便爱着这样的自己:爱着从夹缝中努力生存着的自己,爱着从这种痛苦中艰难成长、却依旧不得不背负着伤口枷锁的,时而受制于无力和无助的自己。明明是这样无能为力的境地,他们却展现出对这种境地的倚仗,并因此对寻常标准的嗤之以鼻、有恃无恐,对从这种境地中伴着无休止的疼痛和绝望成长出的自己有着不可比拟的爱怜,对自己的幸存给予着他人无法企及的敬佩。

  无疑,痛苦使人优雅,以至于没有同等痛苦的人也渴望起这样的优雅。而如果没有这样的饱含苦难的自身,那么人类是否就会倾向于去热爱从类似悲剧中诞生出的他人呢?这或许就是悲惨的角色更受欢迎的原因。从虚构角色的痛苦之中,他们能够获得的,是一种不存在的、毒药似的共鸣,在这种共鸣之中,他们看似爱着这样的他人,实际上爱着的,却是由此反射出的某个不真实的自我……

  最重要的是,也许他们相信,痛苦使他们变得独一无二。

  “因为没有痛苦的过去,所以您不能变成受欢迎的角色吗?”她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于是我放弃思考,又看向她。她的表情带着严肃的否定:“我并不这么觉得。因为您看起来比一般人更加冷静,所以,即便没有痛苦的折磨,您也一定能成为引人注目的角色吧。”

  她这话又一次让我觉得很受用,于是我咧嘴笑着:“但愿如此吧。不过这可能要更困难。毕竟没有痛苦的我,对于痛苦,通常也是无能为力的。”

 

 

4.

  “那么,来谈谈你自己吧。”我没有急着掏出纸笔,而是津津有味地吃着巧克力和冰激凌。冰激凌被巧克力球笼罩,融化的温热的巧克力浇在巧克力球上,就把球体融化,细腻的甜浆滴落在冰激凌上,又顷刻间以滴落时的姿态凝固。我挑起一点凝固姿态的巧克力放进嘴里,而作为回答,她把左臂的袖子卷起来,让我看上面的一道伤疤。

  长度横贯那截白藕似的小臂,虽然已经愈合,却因为颜色没有褪去而依旧十分清晰。寻常可见。

  “怎么弄的?”我把勺子放下。

  她冲着我很勉强地笑笑。因为很勉强,很快她的笑容就消失了。“十岁那一年,我差点被继父强偫奸。”

  虽然预感到了类似的痛苦,但我还是被吓了一跳。即便是在来跟我倾诉的人之中,这种等级的也不多见。我示意她说下去。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我跟着妈妈过。大概是一两年后,妈妈带着我又嫁给了一个她认识的男人。带着孩子是很难嫁人的,所以妈妈很高兴,妈妈家里的亲戚也很高兴,我觉得自己又能有爸爸了,所以也很高兴。”

  “我记得我是十岁,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生日前两天,我刚刚在全市的少儿舞蹈比赛中获得优胜,大人们都很得意,就答应在我生日那天带我出去玩。在游玩的地方,妈妈说要给我去买零食,继父就说他带着我在原地等她。等妈妈走了以后,事情就发生了。”

  “他之所以没有得手,是因为他说到底还是个懦弱的男人,并且只是一时起意,又是因为在户外的游玩地区,在我吓得大喊大叫的时候,他怕被别人听见,就停手了。不过,他还是恼羞成怒地推了我一下,我撞到旁边的树干后又跌到地上,手臂就被划破了,伤疤就一直留到现在。”

  她看着我的表情,便又笑了笑,近乎安抚地将手搭在了我的手背上。她的手臂匀称优美,手指纤细修长,那道伤疤也带着它应有的美感。那是唯美的。因为赋予了一个完美的肉体不可抹灭的瑕疵,因为赋予了一个无辜的灵魂不朽不毁的噩梦,伤疤带着它独有的、唯美的伟大,横陈在她的手臂上。

  “我是在长大了一些之后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从那以后我的生活似乎就变了。母亲对我冷淡,继而开始经常无缘无故责骂我,后来我才知道,因为继父编造污蔑我的话,说我试图用自己年幼时的美貌勾瀦引他,而母亲如此爱他,竟然相信他的一面之词,转而责骂痛恨起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停下话头,在突然的沉默之间望着我。我消化着她刚刚向我倾诉的一切,深深感叹即便是听惯了他人的痛苦之言,也很少能听到这般惨烈的经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太多对她的同情,对她禽兽似的继父和是非不分的生母,我虽遵从道德在心底发表了谴责,在感情上我却一如既往地冷淡。伴随着那种无趣感的,还是往常的那股不知名的情绪,这种情绪成为我表露出同情心的障碍,更何况,正如我所说,没有切身经历的我,并没有资格表露出同情心。

  我点了点头:“所以,你想成为怎样的角色呢?是因为幼时的这种经历而不信任所有男人的女性反派?想报复社会?或者因为这种经历成长为格外温柔的人,面对类似经历的主角伸出援手——”

  她笑了起来。她笑着拍着我的手背:“和我想的一样,您果然是不同的。”

  “什么意思?”

  “因为您很冷淡。即便是他人不好的经历这样摆在您面前,您都毫不关心。对您来说,他人的苦难只是您可以用来创作的素材,除此之外与您无关,您也从不试图通过同情和共感与他人建立起感情的联系……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说您这样是麻木不仁,可在我看来这一种温柔。如果您能有这样的温柔,那再好不过了,因为您的冷漠,让我觉得自己与他人无异,也就使我觉得安全。……”

  罕见地,我在那一刻因为她的话而感到羞愧,虽然在她清楚地表达了“我与他人不同”之后的一瞬间,我还是获得了某种卑鄙的快乐。我从不因为自己的漠然而愧疚,但她一厢情愿地相信我的好,否定了我因为自私而产生的冷漠,这令我觉得自己可鄙。我的冷漠仅仅是冷漠而已,绝非为他人着想而展现出的一视同仁,绝非是想让他人获得包容感。

  我明白了那种莫名的情绪是什么:我的冷漠,来自于我的嫉妒之心。

 

 

5.

  吃完冰激凌后是下午,她决定带我去看她当年留下伤疤的地方。

  沿途中她依旧试图说服我和她一起成为小说里的人物。我不确定她这么执著是不是因为喜欢我,因为明明和我第一次聊天,她却显得和我很是亲近。我对她的坚持无可奈何。

  “如果真的按您所说的,必须要有那样的痛苦的话……您真的没有那种经历吗?”

  “没有。”她漂亮的脸让我没法向她发火,于是我只得不停地抓头发,“都说了,我只是个普通人。”

  “可是,您吃甜食很厉害啊,能把那么甜腻的东西放进嘴里面不改色地吞下去……不是说,嗜甜的人通常是因为幸福感的缺失——”

  “这种话你也信啊,真可爱。”

  我倒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比大多数朋友能接受更高的甜度,但这和我是否缺乏幸福感应该是无关的。不过她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模样看起来又可爱又天真,明明是那么端庄的外壳,里面却藏着一个天马行空的小姑娘,这让我心情很好。

  于是我任由她领着我,往她记忆深处的苦难之地行进。

  我所在的城市,是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未曾离开的。它骨骼之间浸透的千年岁月轮廓分明,然而在这样春日的午后,它被和煦温柔的淡金色阳光笼罩着的模样,却如同妙龄的女郎。午后暖阳下的车流疾驰过她曼妙的腰身,而临近傍晚时的光线下涌动着的、弥留之际的薄雾,则为她的面庞和秀发蒙上了面纱。距离现在还有几个小时脚程的夜幕不徐不疾,缓缓地在阳光下朝我们走来,而我们明知它会到来却看不见它的身影——此时此刻,仲春之下的城市依然温暖亲切,在车流的轰鸣声中朝我们伸出手。

  长大后,我对家乡的赏玩渐渐少了,有时候比不过别人,比如她。她领着我走了一条二十年来我似乎从未走过的路,因为是故乡,这路是熟悉的,可我却想不起来目的地。直到道路尽头的花海朝我打开时,我才认出这是哪里。

  这正是我十岁那年和大人们一起游玩的梅花林。

  我仿佛是被雷劈中一般。

  她拉着我,我们穿行在繁密的、泛着洋红色的梅树枝杈和粉白细嫩的花海之间,梅花的香味是我熟悉的清甜,然而这味道恰恰使我想起了记忆中那冷酷的一幕。在这股一成不变的清甜中,细碎娇媚的背景衬托出她柔和沉寂的面庞,她朝我俯下身来,说:“你根本不适合做一个写作者。”

  可是,她在这里又遇见了什么呢。我想起她诉说中的继父,素未谋面的低劣男人,和与他拴在一起的、刻薄龟裂的女人。十岁的她所面对的东西,要远远超出十岁的我所面对的。在同样的繁花美景之下,男人罪恶的手伸向无知的女童,后者刹那间爆裂的恐惧和哭腔撕裂林间,她在他因为懦弱而迟疑的瞬间飞速挣脱,被他一把推搡在地,手臂撞在树干或是锋利的石块边缘上,血液喷薄而出,滴落在脚下碧绿湿润的草地上。

  可我现在内心怀有的竟不是对幸福生活的侥幸,而是嫉妒。

  十年来早该随着死亡的细胞离我而去的记忆,再一次顶着无形的嘲弄浮现出来。我们生命中最大的痛苦,竟诞生于同一片土地,可她的痛苦是什么,我的痛苦又是什么呢。

  “您看,就是这里了。”她语气平和,因为展示给即将成为创作者的我,甚至多了几丝雀跃。她确定她不是在炫耀吗?“我就是在这里把手臂弄破的,前因后果我都跟您说了,如果您愿意,把这一片也写进小说里……当然了,如果您能和我一道变成小说里的人物,那就——”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她看着我的脸,惊异的视线定格在我的脸上。

 

  后来我想,世人对痛苦共有的倾慕,我也是逃不开的。我之所以将童年那句对我的否定视为唯一真正的打击,一方面是因为我承认她的正确:出身于普通的幸福家庭,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任何挫折的我,缺乏作家应有的、对痛苦的感知力。因为没有痛苦,我便无法得知被埋没于黑暗之中的绝望为何物,继而便与真实间隔着薄而亘古的鸿沟。幸福阻止我成为写作者,因此,也就是另一方面,我紧紧抓住童年这道唯一的阴影,试图为自己的写作意图正名,力证我自身绝非被痛苦抛弃、却挣扎着想写作的可怜虫。这份强烈的渴求,甚至抹杀了我本该拥有的正常的同情心,让我变得卑劣。……但我享受这份卑劣,因为它使我独一无二。

  如果说我拥有他人所没有的苦难,那便是痛苦的缺乏对我人格的扭曲。倘若我内心对无能为力这一事实的坚信不疑来自这份扭曲,那便是说得通的,因为我势必无法从“成为独一无二的人”这一强烈渴望中挣脱,也无法从写作的渴望中挣脱,我无能为力。所以,我成为记录和生产悲剧的机器。

  在目睹他人趋于黑暗的共性的同时,我却没有从这种共性中逃脱。我有什么资格蔑视他人对异端的渴求呢?即便是对异端的渴求,使异端都变成了常态,可那又如何?我没有嘲笑的资格,因为我也是其中一份子。我从没有独一无二过。

  无能为力,或许仅仅是我的常态。

  所以,我嫉妒他人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痛苦。

  我望着眼前似乎没有边际的梅花林。傍晚的山间清凉怡人,我却觉得自己被某种可笑的悲剧一点一点地淹没。我的痛苦是怎样的渺小啊!明明诞生于同一片土地,为何我的痛苦却如此渺小呢!

  我大概是哭了。因为她变得慌乱,她用力抓着我的手。“您为什么哭呢?”她美丽的大眼睛因为惊惧而睁得更大,她惊慌失措地看着我,最终,她将她的双臂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圆润白皙的、匀称的手臂,伤疤却横贯其间……横贯其间……

  “您别哭了,好吗?”她轻轻地柔声说,“如果您不愿意,我就不用您和我一起成为小说的人物了——啊,其实小说也只是我的兴趣,并不是必要的,如果您不愿意……不要哭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和姿态如此优雅,是痛苦使她变得优雅的吗?那优雅的痛苦……人,不,是我,我渴望通过痛苦变得优雅,可我不过是渺小寻常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痛苦慈悲,从未降临,将我丢弃在我渴望的世界之外。但如果真的进入那个世界,我又是否可以存活呢。我再一次,再一次地,痛恨起了自己。人是会嫉妒他人的痛苦的,人骨子里是渴望着黑暗的……因为如果没有这一切,人与人之间,又能有怎样的区别?!

  我自始至终所畏惧的,不过是自己苦苦守卫的唯一的痛苦与无能为力到头来一无是处。

 

 

6.

  我最终还是答应她,将小说写下去。

  哭泣不过是一个插曲,我从十岁成长至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动摇我的写作欲望。告别了她之后,伴随着城市熟悉的暮色,我往家里走去。

  上大学后我也挺少回家。父亲还未下班,见到我回来,母亲很惊讶,但还是快活地将我安置在餐桌边,兴冲冲地准备齐了晚饭。我凝视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象征着我所拥有的全部幸福。至少这一刻,我可以忘记痛苦的匮乏使我变得可悲。

  做好饭的母亲很高兴:“你怎么回来了?周末不是通常在学校写东西吗?”

  “这周没任务,不写了。”我含糊地搪塞过去,开始吃红烧鸡。她絮絮叨叨,我就一声不吭地吃,米饭、毛豆烧鸡、西红柿蛋汤,都是我喜欢的。什么都没变。喝汤的间隙,我冲她说:“妈,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和爸爸的同事一起去看梅花的事情?”

  “记得,怎么不记得。”母亲比我先吃完,这会儿擦着桌子,把鸡骨头扫进垃圾桶,“你那时候老被语文老师夸说作文好,又说是写了个什么小说,看你爸兴奋的劲儿,拿到单位去到处炫耀……”

  “哦,那你记不记得,当时和我们一起去的人里有个阿姨?年纪不大,脸挺文静的,单身没结婚,也没带孩子,穿着白色的套装——”

  母亲瞪大了眼睛。她显然对我的话迷惑不解,想了半天问:“你说什么呢?”

  “你不记得了?”

  “哪有这么个人啊,当时那是家属聚会,你爸的同事,去的可都是带孩子的,哪个单身的会混在我们这群当爸妈的人里啊。还有啊,你爸单位没有穿套装职业装的规定,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放下勺子。我说:“没这个人?”

  母亲肯定地摇摇头:“有我能不记得吗。没这个人。”

 

 

7.

  于是,二十岁的我明白了这一点:我所坚守的一切,从不存在。从不存在。

 

 

(END)


因为是第一篇原创,所以忍不住兴冲冲地来废话几句。很高兴,相当高兴,写的也很快,洋洋洒洒,大段几乎没有间断,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觉得自己跳开了同人的束缚,阐述自我,非常快活。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自己很满意。因为我已经尽可能地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把我想表达的困惑和埋怨都表达出来了。比想象中要顺利很多。

最后,如果你看完了,非常感谢。这对我来说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事情。


P.S. 想题目的时间相对而言长好多……。

标签: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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