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猫

【茨酒】初雪

没想到这么快就摸出来了,果然考试是第一生产力(?)

CP茨酒。同时参考了游戏和传说后开得脑洞,所以时间可能对不上……。莫名写出了很纯情的东西(??)

跟着背景换了文风,结果文风撒丫子跑远了追都追不上……- -

不会起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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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京第一个雪天的傍晚,不仅晚霞的浓艳不见分毫,就连天空本身都给雪洗褪色了好几层。从大清早到现在,大雪间歇下了好几场,每一场都将那天色洗掉一点,甘凉的薄缥色融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冷风一吹就随之飘散。直至暮色降临,昨日的晴空就像是群青色泽的绫布被生生漂成残缺不全的银鼠灰,竟连半点水色都不剩下了,再被越下越大的雪浸几个钟头,深浅不一的色块便乱抹在各处,看上去脏而陈旧,灰扑扑又怪可怜的,联想到前几日头顶还是生机盎然水汪汪一滩亮蓝,便更是连责怪它的心都没有了。

  雪中的都城与往日相比格外寂静,任何声息都被悄然稀释几分,只能听见落雪簌簌,整个城仿佛都在夜幕的沉寂中早早睡去了。夹杂在持续不断的轻柔声响之中的,是时缓时急的脚步声,奇怪的是虽有脚步声却看不见人影,只能隐隐察觉到有零星队伍在风雪中经过。等这一切也结束,长街尽头才出现一个身影,慢慢地踱着步子走来。

  少年出现在雪中的时候还是少年,模样不过十四五岁,五官俊朗标致,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眉头里皱着不耐,他一走,衣角带起的空气里便飘出一股子酒香。明明下着大雪,他却赤了足,双脚踩在地面冰冷的泥泞里,不受寒意侵蚀,只怕他不是人,而是妖。

  疑似是妖的少年走过静默中的街道,一边又取过腰间挂着的酒壶,拧开后爽快地吞咽几口,吐出热气的同时,脸颊泛出快活的血色,唇边凝结的白汽随着吐息飘散在空中。突然他斜了眼来止住步伐,就见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旁不知何时出现貌美女子,像是等候他多时,见了他,拢着左手的袖口便缓缓抬起掩了唇,倒是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女子身段秀美,绮丽的容姿仿佛在昏暗的雪景中泛出光华,她眼里闪出灼灼笑意,但被她盯着的那位只是哼了一声。

  “这会儿没本事的都不敢出来百鬼夜行,稍不留神就冻上了,”他晃晃手里那个盛了酒的葫芦,说完后又猛灌了一大口,懒洋洋地一吐气,“你倒是闲得慌。”

  说这话时他已经变回青年模样,黑发重新燃出赤色,薄雪落在发丝上便消影无踪,像是融进了火里。手里的葫芦再一晃,变得与人等身般大小,哗啦裂开一张嘴,刷刷龇出两排尖牙,他把葫芦甩到身后斜背在背上;他的脊背也比之前挺拔了好些,眉目依然英俊,却凭空多了妖异,紫目眯起,瞬间比先前狂了几分。

  借着无伤大雅的一点醉意,酒吞眼瞧着对方仍是个妙龄女郎,顿时不耐烦了起来:“这会儿你这套谁能中招啊,你当自己是雪女吗,快给本大爷变回来。”

  变成美女是对方的拿手好戏,但眼下仅仅是毫无征兆的突发奇想,老实说酒吞在看到他这个样子的时候还吃了一惊。他的命令对方从来都是听的,于是就见眼前伪装着的大妖一头乌发也褪回银白,绯色的鬼角长出,身量也陡然拔高数寸——酒吞没好气地调整视线,又和寻常那样不得不稍稍仰起头来看他,见那女子的绝色容颜又恢复成自己看得几乎腻烦的漂亮眉眼,漆黑的虹膜中央是粲然的一双金瞳。

  茨木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好看的,只是他是女人装扮时酒吞不用仰着头看他,这会儿他又恢复成了略微俯视着对方的视角,堂堂鬼王对这几寸差距视而不见,茨木倒因为这点心里乐了几分,张嘴却还是日常的招呼:“一眼就把这变化识破了,真不愧是吾唯一认定的挚友。”

  耳朵都要听出老茧的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词颠三倒四排列组合,酒吞几乎懒得回应,只丢出一个“你当我是傻的吗”的眼神审视了他几秒,这几秒内他平稳呼气,茨木就嗅到了隐约的酒味,心神惯例地一荡。他刚想再说点什么,却被酒吞指了鼻尖,对方扬着眼角仍瞧着他,看不出是失语还是嫌弃,往日的神采却熠熠分明,茨木一席话便全都乖乖噎回肚子里了。他任凭鬼王大人拧着眉冲他嘟囔:“谁给你出的这馊主意,扮成女人在这儿等我?”

  他顿了下,又补了一句:“恶趣味。”

  “我自己的主意,”茨木丝毫没有被他掷地有声的几个音节打击到,要是这就被打击到他也不是茨木童子了,毕竟就算是连酒吞的住处都不知道的时候他都能执著地把对方当做挚友,即便被平安京最有名的阴阳师一语戳中也坚定不移,耿直得到最后束手无策的反倒不是他了。

  他的回答让鬼王不自觉地一咧嘴,却又听着他继续说下去:“吾友啊,这世间美景好酒你都碰得,唯有女人能让你栽跟头,想当年你号令众妖被尊为鬼王,何等威风潇洒,后来却因为那女人……我这无非是想试探你是否还会为了女人流连驻足,乃至用情至深日渐憔悴……我可是希望看到你重临巅峰名震八方,堂堂鬼王怎能为女人绊住停下脚步呢,挚友啊挚友,你可长点心吧——”茨木忧心忡忡地摇着头,然而话未说完便被酒吞迎面一葫芦正中面门,酒吞这下砸得极重,差点把他砸得仰面躺到雪地里去。

  “该给本大爷长点心的明明是你吧!”

  葫芦照着茨木的脸意思意思地张了张嘴,被酒吞一把又甩回身后,茨木哼了两声揉着被砸到的地方,咕哝着的依旧是“这力道好生强劲正是吾心所向啊挚友我们来打一架吧”之类,换来鬼王大人一声长叹。酒吞抓了抓自己的红发:“我可是都把你认出来了,停下来的原因又怎可能是因为看到了女人。”

  茨木眼前一亮:“哦呀,挚友难道是为了我才在雪中停下了脚步……呵呵呵,这种心口不一的做派,也是吾友酒吞童子的可爱之处……”

  “你还想挨本大爷的揍是不是?”

  “这就来吧!葫芦也好妖力也好,我只想痛痛快快地和挚友你打一架,被你打败后,这魂魄与腐朽的躯壳便任君差遣摆布——”

  “你这胡言乱语还翻出花样了还是怎么地——”

  “……挚友快把我打败然后支配我的身体吧!”

  “走开!”

  茨木不动,酒吞也知道他不会动,不然自己哪用整天想着法儿躲他。他又一次被他惹烦了,抬腿就要走,见对方寸步不离地跟上,便扭头暴喝一句:“你少跟着老子!”

  茨木刚要跟紧的步子顿时被他喝得一顿。酒吞背对着他,也看不着他的表情,自己却也目不斜视,一边走,一边只是凝视了长街尽头飘扬的大雪。

  雪下大了。


 

  到了今天已经很少有人会去问茨木,为什么他总跟在酒吞身边。

  大江山早已今非昔比,从前的一众妖怪如今都天各一方,当式神的当式神,兴风作浪的兴风作浪。酒吞童子的名号报上去还是人鬼尽知,只是昔日统领万鬼的兴盛场面终成旧话,平安京不再是过去的平安京,大江山也不再是过去的大江山,一度坐拥丹波国的鬼王也就剩几个零星的酒友,如今就连酒吞自己都对此坦然了:该来的来,该走的也要走,不过是万千过客,纵使是他也难留得住。他数次在山野之中昏昏苏醒,半梦半醒间,耳边欢声犹在,再一晃神却知道只是自己再度醉卧山间,睁了眼看到的也不过是夜色中的婆娑树影。虚幻的鼎沸高歌轰然消散,徒留飒飒风语,和林间落下的暗蓝月光。

  本大爷知道的。他借着酒劲这么想。唯有、唯有酒和月色,才能常伴吾之左右……

  他砰地拍上了酒葫芦。葫芦也和他一样喝得烂醉,响亮地打了个酒嗝。

  山野之间美景长存,醉醺醺地欣赏着深林美景不失为乐事,更何况山中四季周转更迭,春花秋月,夏蝉冬雪,瞧不够说不完数不尽。他曾常化为人形流连于京城四处,人类的优雅风流他识得几分,和歌他做不出,但也不妨碍他赏玩世间之美。美景犹多,凝成花瓣落入盛了酒的杯中,他一仰头将那软碎涟漪一口饮干。

  日子过得潇洒自在,如此倒也不赖。

  如果不是茨木经常来烦他的话。

  酒吞不明白为什么到了今天,还有茨木这种明明实力可以自立门户、却依然寸步不离自己左右的妖怪。他常细数几个旧识大妖:阎魔依旧统领那个潮湿昏暗世界,荒川好像加入了大天狗,大天狗也还跟着那个眼妆猎奇的蠢货,身边还有个浑身冷冰冰的姑娘。众妖无不各有所归,数到最后他觉得自己不像是鬼王倒像是操心操肺的老妈子,接着他看到屁颠屁颠的茨木就有点气不打一处来:该走的都走了,怎么就你还一直跟在我身边呢。

  他不想也懒得和茨木打架——被他惹急了揍他是另一码事——也没有支配茨木身体的念头,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茨木会有这么念头。在这一切他都不想做的情况下,他不明白茨木到底想要什么,也不明白自己能给他什么,因此看到茨木他就觉得窝火。现在这世上也就茨木还把自己看成那个举世无双笑傲天下的鬼王,他能在自己耳边念着自己种种的好念到自己气急败坏,然而对方软硬不吃百毒不侵,不管怎么呵斥暴怒他也我行我素,要是真大动干戈他反而更是欣喜若狂,酒吞毫无办法,最后只能碰着他就躲,这情形最终还是被一干人知晓,最后还是平安京大名鼎鼎的阴阳师身边那个像白狗一样的狐狸式神一句话说出了所有知情者的心声:

  ——也是蛮拼的。

  酒吞心里苦。

  他不是讨厌茨木。茨木很烦,时而不知分寸,但并不是个蠢货。他只是对他无所适从。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这种问题就算问了也得不到除了“想被你打败后支配身体”以外的答复。怕是连茨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吧,酒吞没由来地做此思量,然后他就愈发烦躁了:鬼王大人素来事事门清样样摸透,不然他也坐不上鬼王的位子,可偏偏只有茨木不能遂他这个心。

  茨木为什么老在他身边转悠,这事自然没人敢来问他,当然也不会有人去问茨木。他曾在京城偶遇安倍晴明——那是他已经放下红叶之后的事——阴阳师身边跟着八百比丘尼,女占卜师秀丽的微笑难以捉摸,一字一句轻描淡写:“啊啦,这种事断是不能去问茨木童子的吧,既然他都说了能把酒吞童子你的优点说上三天三夜——”

  酒吞噎了一下。

  “——那就算是说之前,说不定还要焚香洗手、沐浴更衣……”

  “……”这话犀利得就像她占卜过了似的。

 


  于是他终于自己又问茨木:“你到底为什么老跟在本大爷身边?”

  然后他自动过滤掉对方一成不变的“吾友你冷静强大无人能及”、“吾只想再看你重回巅峰”、“然后和你打一架”、“再被你支配身体”如此这般的一套言论,茨木从来一成不变的肺腑之言在“吾友你可是鬼王啊”的自我振奋中收尾,这次没被酒吞不耐烦地打断已经很不寻常,他刚想再开口就听见酒吞懒懒地嗤笑出声:“如此说来,若是本大爷从这鬼王之位中跌下,你可也就不在了?”

  茨木一愣。

  酒吞倚着葫芦翘起了腿。半醉的时候是最舒爽的,温热的酒劲上了头,又没到人事不省的地步,看着周遭一切都懒洋洋昏沉沉的,安宁得要命。不喝酒的都是蠢货,他肆意地妄下定论,再瞥一眼身旁的茨木;后者盘腿坐在一边,迟暮的日光笼罩着他的银发,他手里捏着半杯酒,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自己。

  那可不是看强者时该有的眼神。魑魅魍魉酒吞好歹也见了无数,这点小破绽他还能看出来。他眯起眼来,又将空杯递出,茨木下意识习惯性地再替他满上。他难得这么哑口无言,酒吞就觉得好笑。

  “本大爷很强,”他含含糊糊地伸手一指自己,“但强的也不止本大爷一个。树木花草躲不过荣枯,世间万物也避不开兴衰,沉浮荣辱、起落更迭……人一样,妖也一样,都难逃此劫。你我活了这么久,这点道理总该明白。”他将酒一口喝了半盏,“若是哪一天,本大爷也像这一草一木一样衰退了去,你茨木童子总该另寻他处了吧?”

  啊哟,这可算是老子的醉话了。他昏昏然这么想,心里可了劲地乐,不知为何又有些凉得慌。是人是妖,醉了酒都疯疯癫癫起来了,酒可算是这世间罕有的公平什物了。他模糊的视线扫着头顶的枝叶和那之上的苍穹,又湿又柔的橘红色光影笼了上来;恰是飞鸟归林的时辰,鸣声上下,不绝于耳,夹杂着初秋时节落叶的余音。睡意就此涌了上来,他于是微阖了眼,却突然听见茨木说:“吾……只不过是不想让挚友你再寂寞下去。”

  他的声音没了平日长篇大论时的亢奋,变得又低又静。酒吞一时如坠梦里,他有些讶然地吐了口气。“这还真是……”他想不出别的词,便只说了半截,困劲却更浓了,他索性丢开另半截,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他就这么睡了,茨木便给他撂在一边。他依然盘腿坐着,望着酒吞阖着的眼,因为酒精熏腾而泛红的眼睑与耳廓。酒吞的脸又邪又傲,狂妄劲跟当年自己初见他时别无二致。茨木一声不吭地望着他,更年轻的记忆也又一点一点地被带起来了。

  那时的茨木实力惊人,大杀四方风华正茂,年少轻狂的日子里他从未败给谁,也谁都不怕,直到遇见酒吞。赤发鬼王周身笼罩着赫然的瘴气,一脚踏出整个大江山仿佛都魂飞魄散。他站在高处,红发鲜艳宛如烈火,四面狂风骤卷枯叶纷飞,那火便高高飘扬起来,他抱着臂,横背着巨大的葫芦,脸上带笑。他的力量铺天盖地朝他袭来。

  茨木头一次一败涂地。

  年轻的鬼之子半跪在地上。他擦着脸上的血。血怎么擦都擦不完,眼前被糊了赤红一片,倒像是被遮了酒吞的发。赤裸的双足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再度仰头,鬼王英俊的脸上便浮出满意的神情,他挑着藤色的眼,双唇无所顾忌地咧开,是王才有的样子。审视着他的视线戾气逼人,毫无征兆地贯穿茨木的心头,他半张开嘴哑口无言,输得也心服口服。他用湿漉漉的袖口盖着鲜血直流的脸。

  “下一次再败在我手里,”他听着酒吞说,“你的首级,我便取了。”

  ……日后酒吞终于在某个烂醉的午后回想起自己说过的这一句话,他当即便有了自打耳光的冲动。要是知道后来茨木的执念,他打死都不会说这种话。当然日后归日后,当年的鬼王哪能想到这一出。那日他俯视着被自己打败的银发妖怪,未曾知晓自己点燃了对方的心魔。

  “本事不错啊,”他接着说,“新来的?”

  “唔。”

  “是了,必然是新来的嘛。本大爷从前可没见过你。”

  “呵,”茨木眯了眯眼,“这一代的妖怪,你都识得?”

  “识得又如何?这大江山可不都是老子的地盘。”

  茨木这才意识到自己碰到鬼王了。只怪他年轻,就算是听过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的名号,也没放在心里,这下可是吃了亏。饶是如此,他也不恼,只瞧着酒吞就着他那硕大的葫芦痛饮了几口,一时间酒香扑鼻。喝了酒的鬼王看起来更痛快了。

  “到本大爷手底下来做事如何?”他这么对茨木说,“我认识的大妖不少,供我差遣的倒不多,你来这儿,本大爷不会亏待你。”

  他朝他伸出手来。这是茨木妖化数年之后,头一次伸到他面前的手。茨木的视线顺着那只手爬上酒吞的脸庞,他居高临下的微笑桀骜暴戾,几乎惊艳。人能着魔,妖鬼也能吗?若是有人这么问,茨木便一定要说,能的。妖鬼若是着了魔,只会比人更甚。只一瞬,他这便是着了魔了。

  酒吞和他喝酒。他嗜酒成性,经常喝醉,醉意之中便时常大笑出声,一举手一投足,没人能狂得像他这般恣意好看。他问茨木的身世。他说你原本是人类吗,是人类又如何,人心叵测,倘若执念难平,魔障了可不就成了妖了,人和妖能有多大区别。他说本大爷原本也是人类,现在不还是妖吗,喝酒取乐,日子过得可比做人时痛快。他说是人是妖,还不都是看一颗心,一缕魂,有些妖升得比人高,有些人堕得比妖低,谁比谁高贵,谁比谁卑贱?他说你生来便被视为鬼子,那又如何,只说明人类的地方不是你的栖身之所,现在你遇着本大爷可明白了,你的归处指不定就是这大江山,是本大爷这里。

  你的归处在这儿。他说这话时依旧喝醉了,杯中酒光粼粼,眼里也是有光的。

  茨木老记着这些日子,没人能比他更爱这些日子。所以他对他死心塌地,就算酒吞的鬼王名号日后淡去了,大妖们各寻他处称霸一方了,他也还留在酒吞身边,一口一个挚友叫个没完,撵得鬼王自己到处躲他。

  “吾友啊吾友,你现在可不能赶我走了,当初这不都是你自己说的吗。”

  酒吞沉睡时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茨木咕哝着又给自己倒上了酒,语气多了几分感慨。

  “吾之归处不在他方,就在这大江山……不,就在挚友你这儿啊。”

  当年若不是酒吞朝自己伸出手来,自己现在又会身在何方呢。

  淡红的光点悄无声息地落下来。轻风抚过碧绿的树海,阳光被兜在海面上,茨木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端着酒杯也倚着一截树干,仍然凝视着酒吞。酒吞的醉相不雅也不美,却是他的死穴。他细细打量他微皱的眉头、笔直的鼻梁和随时能溢出畅快大笑的双唇,他不时上下滚动的喉结,直至大片随意裸露着的肌理纹路。

  他内心再度涌起黑暗的热潮漩涡,眼前的肉体化为夜空中的明月,他的心浪跟着他朝夕起伏。窒息般的快慰和渴求使他指尖微颤,但茨木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他温和地扭开了头,不再看着酒吞,转而看向丛林深处;古木无尽无头,因尚未步入深秋,此时仍苍翠欲滴。

  这世间有人信佛,虔诚如斯,不惜斩断恶欲孽根,求得六根清净后方能被召去净土极乐。但妖怪不存在救赎,妖怪只活这一场,茨木是妖,他控制着欲念也自不是因为净土与来世。

  他欲念的桎梏来自酒吞,他所仰慕的强者之美,睥睨天下万物的身影,早已把他俘获的高高在上的狂妄;他的骄傲,他的尊严……他想,那便是他所崇敬和珍视的一切。在这样的敬慕面前,欲望不值一提,它第一次在他心中涌动时,他便问自己:茨木童子,你当真愿意酒吞童子的骄傲和尊严折辱于你手中吗?他的舌尖仍残留着鲜血的甘美,他跪在河边,临水照出自己原始的恶——他早已是妖,或许生来便是妖,但妖也看心魂,他可不愿堕得更低,感情纯挚也不止是人和神的权力。

  “心无禁锢,就是无情了……那就没意思了。”

  银发的妖怪看上去心情格外好了几分。他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的酒。

 


  京城落入了大雪纷飞的夜。在天色完全暗下去、最后一丝夕阳的微光也熄灭之前,街道两侧的人家便已点起了灯笼。柔和的灯光隔着雪花看起来雾蒙蒙的,石板路上的泥泞湿渍反射着一道道光纹,随着迈开的步子忽隐忽现。正所谓万家灯火。

  酒吞无动于衷地望着京都的长街。雪真大,他想。因为没有风,平安京的第一场雪来得并不凶猛残酷,一切都很温柔,大雪无声无息地往下落。大雪、长街、夜晚、红灯笼。这景致就适合与谁一道坐在廊檐下,听着唯一分明着的、炭火噼啪的剥落声喝酒。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喝酒。一边喝酒,一边看雪。

  他心里难得存有这么温吞平和的意趣,走了几步,便还是回过头来。茨木高大的身影与他隔了几步,他的头发和大雪一个颜色,右边空荡荡的那个袖口轻飘飘地一摇三晃,酒吞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他停下步子。“喂。”他喊他,让茨木又抬起头来。

  他记得头一次见到的茨木,年轻气盛里透着的那股傲慢不羁,酒吞看过太多,因此他也能看到更多——那四处游荡了无牵挂的模样,像失了巢的鸟,离了根的叶,也像这大雪,不知还要飞哪儿去,不知还要飘多久,也不知落在哪儿就化了。所以他才说,你来我这儿,本大爷给你个归处。

  真是自讨苦吃。鬼王恶声恶气地腹诽着挤兑自己,毫不掩饰地咧了咧嘴。这个我行我素、不仅不听话还自说自话的家伙。可他老围在自己身边打转,酒吞又哪能就这样当真把他丢下。他皱起了眉,见被他喊了一声的茨木还睁眼看着他,便不耐烦地抬高了声音:“老子不叫你过来,你就不过来是不是!快给本大爷跟上了!”

  于是他瞧着茨木那双眼忽地又闪闪发亮了,他立刻大踏几步黏了上来,和他并肩走在一处,空着的那个袖管哗哗飘动两下,被酒吞一把捉住,顺手打了个结,怪可笑地鼓起来一块挂在那里。茨木看着那个袖子的结,又转而看酒吞,正好对上后者的视线,两人互相盯了几秒,酒吞哼了一声,茨木立刻就把头扭回去了。

  “……”你可就乐吧。酒吞在心里这么说,看着银发大妖的侧脸浮现出的、怎么压都压不下去的笑容。

  他们终究还是一同朝大江山的方向走去。

  朦胧的灯笼照亮的建筑物的门前闪烁着大雪飘散时的晶莹光影,途经的院落内隐约飘来欢声大笑,夹杂着女子婉转的歌声,伴着清丽的琵琶声,继而是悠扬笛声,再接着响起男子清朗诵读的声音,一直伴着他们走远,那人念得是大唐白乐天的名句,正映着这雪夜的景: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可是迟了点。酒吞想。现在雪都下得老大了。

  那便喝酒去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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